就着最后一点干净的水,伺候王莽咽下最后一个野菜和粟米裹在一起的青团后,巨毋霸指着前面的岔路口,面露难色:“陛下,吾等今后,该往何处去?”
巨毋霸颇为担忧,其实他们目前已是无处可去:徐宣的赤眉残部要杀王莽;东南的吴王刘秀视王莽为篡贼,若落入其手必死无疑。
至于西蜀成家,公孙述是新莽旧臣,甚至还承认了新朝,但实在是太远。
王莽也不知道啊,按照先前的想法,王莽是打算不装了,摊牌了,在原地等着樊崇胜利归来,告诉他真相,然后慨然赴死的。
死前甚至还要将“天子”的位置传给樊巨人——王莽等不到更合适的人了,如此一来,他就能让赤眉建立的崭新乐国中,往后一代代“天子”,就从贤人中选举而出,不要再延续自私的家天下,亦或是暴秦皇帝制度了。
然而世事难料,巨毋霸却将他救了出来,沿途听说,赤眉军已于河济大败……
听到赤眉军败绩、樊崇被俘的消息后,王莽怔了半响,旋即有水渍滑落。
一模脸上,才发现自己竟是老泪纵横。
说来也奇,王莽的皇后老妻亡去,几个儿子、孙子,因为忤逆被王莽赐死时,他没哭。
他的改制失败,天下板荡之际,王莽虽然焦虑到只能吃鲍鱼充饥,但也没急得哭出来。
当初被第五伦从长安赶走,从巅峰跌落时,王莽没哭。
等到失去了一切,只能藏匿在汉中大山里,甚至被死亡,只能隐姓埋名,他也没哭。
然而今日,王莽却垂泪不止,颇为伤心。
在赤眉军中的废奴、分田,倾注了王莽太多心血,不像过去那般,下达一项命令后,交给下面的人去执行,这一次,王莽是亲力亲为,想一点点重建三代之治。
不曾想,一切都成了泡影,他的理想也如那些泪珠,又一次掉在地上,与污泥混在一起。
“第五伦。”
哭罢后,担忧樊崇之余,王莽也加深了对那个人的仇恨。
当初的鸿门反叛,是一次来自阴影中的背刺,让王莽惊愕地回头看着那小儿曹,惊呼:“第五伦,还有你么?”
而这回,则是来自当胸的正面强攻。
经历过一次失败的王莽当然明白,一切理想,都只能建立在强大的武力之上,只有樊巨人和赤眉这些“上古之兵”,才能撑起宏图。
然而第五伦亲将大军,与赤眉主力硬碰硬,最终在河济将其歼灭,割其肉,抽其筋,甚至打断其脊梁,这也让王莽为樊崇编织的“乐土”轰然坍塌。
不,他的伤心之处,还不止这一点。
“一定有很多人死去。”王莽喃喃说道,依然是那幅悲天悯人的调调。
从樊崇开始,王莽眼前闪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,过去两年间,他在赤眉接触到的人,多是充满了真实,即便丑恶贪婪,也会当面表露无疑,甚至如徐宣,也将对王莽的敌意与怀疑写在脸上。不像过去,在朝堂之上,哪怕是最亲近的刘歆等人,也和第五伦一般,都戴着张面具,谁知道里面藏的,是鲜花还是匕首。
一念至此,在巨毋霸询问他下一步该往何处,并试探着说:“陛下,要不去青州,臣乃是东莱人,熟悉那边,东莱近海,大不了就乘舟而出,找个小岛隐居下来。”
换了过去,王莽或许会对这个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的主意拍手称快。
可今日却不同,王莽擦去老泪后,竟赌气地往他们背后一指。
“去那!”
北?巨毋霸愣住了,那可是魏军所在的方位啊。
“就是要去见第五伦!”
王莽赌气地站起身来,却已经根本立不稳,他被囚禁期间犯了足疾,拐杖也丢了,只能靠巨毋霸搀着。
“予倒是要看看。”
王莽道:“看看第五伦,会如何对予。”
“等见了予,他一定会引用孟子那句话,将予说成是贼仁之贼,贼义之残,故杀之可谓诛一夫,非弑君也!”
“但就算第五伦掌控了文士喉舌,就算天下人暂时为其所误,不能理解予的所作所为。”
王莽狠狠地说道:“可不管第五伦找多少借口,只要予死在他手里,死在他军中,他都会背负一个‘弑君’之名!”
巨毋霸大惊,还欲再劝,王莽却制止了他,声音也从悲愤,变成了惭愧。
“第五伦心胸狭窄,阴狠毒辣,必会对赤眉大肆屠戮。”
“但此子最擅长假仁假义。”
“只要予将赤眉一切所谓罪行归于自己,或能让他放下屠刀。”
这决定让巨毋霸都颇为惊愕,一向习惯以天下、万民为牺牲的老皇帝。
今日,竟然决定,将自己摆到了“牺牲”的位置之上!这是什么样的精神?
王莽开始一点点细数自己曾拥有的:“友人、亲朋、家人、名望、皇位、天下……还有田翁之名,甚至是三代之治的梦!”
“予没什么可失去了。”
白发苍苍的老人伸出双手,除了身边的忠诚巨人外,天地间,孑然一身,让他接下来的话,显得凄惨而悲凉。
“既然大道不行,那就用予这把老骨头,来换樊崇,以及成千上万条赤眉军的命!”
他的泪水,只在绝望时才流。
“也用来祭奠,那再也无法重现的,太平世!”@B